第28章
我们经常会有这种感受，当渐入曲折幽深的思绪突然被打断，就会一时回不过神来。有时不但回不过神来，还要被迫接受新气氛。就像正在幽幽讲一个伤感故事，突然插进一段蹦蹦跳跳的广告来。而接下来就是这种感觉，因为进来的这两个人，完全打破了既有节奏以及作者苦心孤诣造就的深沉氛围。
这两人一胖一瘦，一前一后，托着角将一口巨大棺材扛在肩上，像天兵天将一样横空出世。他们堂而皇之地穿越一楼大堂，又在一片无声张大的嘴巴中径直奔向二楼。大家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。这时掇头仙就像一幅静止画面，画面里只有两人和黑漆漆的棺木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橐橐而行。等踏上了楼梯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吱吱嘎嘎响起来的楼梯板叫人耳根耸起。问题不在这里，问题在棺材是黑的，这二位却是彩色的。一人大红，一人大绿，配上五彩斑斓的大口袴，仿佛来了一对戏子。就连脚上的高筒胡靴，也四下镶着金边。就这副装扮来看，又喜庆，又张扬，与庄严肃穆的棺材完全不匹配。
众人面面相觑。棺材这玩意儿虽说都熟悉，但是抬着它下馆子的就很少见，穿着如节日盛装般的把棺更是闻所未闻。所以这二位一登上楼，在经历短暂的沉寂后，便炸了锅。掇头仙的诸位君子先是愕然，接着大哗，等最后回过味来，便纷纷放下手中酒杯，七嘴八舌地大声指责起来。指责的内容大致如下：
朗朗乾坤，泱泱大唐，连棺材都可以下馆子么！
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呐，出了这等荒唐事，就没人管么!
难得来吃顿耳朵，却遇到此等鸟事，好不晦气也！
这两头呆鸟是谁，当妈的没教做人吗，还有点公德心没！
家里死了人，不赶紧寻坑，却想着下鸟馆子，成何体统！
你妈在哪，我且去找她理论理论！
瞧那鸟穿着，大头鞋，红配绿，不嫌俗气吗！
一脸横猪肉，八字眉三角眼，瞪什么瞪，想找鸟揍吗！
……
长安城的诸位君子同仇敌忾，越骂越来气，是口空棺材倒也罢了，如果里面装着一个死人，这不是恶心人嘛。可抬棺材的两人脸皮如山厚，混不理会世人眼色，众人的骂声有如蚊子叮大象。他们旁若无人，先把棺材找个空地放下，然后在众人的呵斥声中，不慌不忙选中大堂显眼位置，大剌剌坐下，伸手烤炉火，张嘴点酒菜。
点菜的那位是红衣胖子。这人膀粗腰圆，气势如山，一张嘴，便压倒全场，嗓门之大，有如巨雷轰隆隆滚过老鼠窝：
“呔——！”
“兀那小二！来五斤猪耳！三十个火烧！一盆羊汤！好酒一坛！须热些！”
一声“呔——”炸惊全场，掇头仙的诸位君子只觉得耳朵嗡的一声，险些失聪。如此点菜闻所未闻，如此饭量见所未见。这胖子明显是在跟众人较劲。大家愣了愣，转瞬更加恼怒起来：直娘贼，怕你怎地！不就点个菜吗？如此大声，心脏病都要给你吓出来！三十个火烧，这是喂猪吗？吃这么多，真没廉耻！总之这胖子太讨厌，长安城没这号人物，今儿须照死里骂他。所以在经历短暂的错愕后，掇头仙整个二楼很快又变成了吵翻天的闹市场，各种声讨的巨浪一波接一波，有人直接把酒杯抛过来。惹起如此共愤，抬棺材的两位脸上终于挂不住，胖子站起身来——肚子浑圆有如揣着一口缸——啪地一声拍了桌子。这一拍力大无比，好好的一张木桌给他拍个稀烂，桌子上一把铜壶咣当一声跳起，在空中嗡嗡地转圈，又被胖子一巴掌拍飞，有如箭矢流星，越过众人头顶，“剁”地一声嵌入大堂中间一根顶梁柱中。
众人面面相觑，这人原来是个练家子。要知道掇头仙的桌子是用楠木做的，那玩意比铁还硬，这人竟然一巴掌给拍成碎片，力气之大，简直骇人听闻。这要是拍在脑袋上，只怕脑仁也要给拍出来。这胖子不好惹。所以长安城的诸位君子立马闭上了嘴，闹市场瞬间变成了安安静静的自修堂，接着听到那胖子声如洪钟，发表了如下演讲：
长安这地方的人只会骂鸟娘吗？
孔子讲，有朋自远方来，不亦乐乎，你们就是这样对待外地朋友的吗？
我听说，长安城人豪放豁达，棺材者，木做空匣也，面对一个木头盒子，你们就跟娘们似的疑神疑鬼，一个个叽叽歪歪不停，男人的胸襟哪里去啦！
大头鞋、红配绿怎么了？大唐朝还不允许点个性穿着吗？还有点包容心没！
谁长三角眼啦！
……
长安城的诸位君子默默听着，越听越羞愧，刚才还义愤填膺，现在却又觉得这胖大汉说的句句在理。自己刚才确实气度小了些，联合起来欺负外地人，非大丈夫所为。总之拳头就是硬道理，大家埋着头喝酒再也不吱声。有些人心里五味杂陈，直怪自己刚才立场不稳，早就觉得这胖子非凡俗之辈，却被众人带着跑。如果刚才拍案而起，力排众议，胖子说不定此时就会对自己另眼相看。君子和而不同，小人同而不和，由此可见，跟风起哄不是好习惯，人要有独立思维，更要有独立行为，随大流者不一定就能掌握话语权。这道理，古今无不同。
实际上长安人的确有眼无珠，他们虽然见过世面，却不懂得识人。在座的如果有山东混混，遇见了胖子，就会赶紧过来跪下磕头。因为这人祖籍曹州，叫胡大海，外号胡一缸，是响马的后代，也是混混的祖宗。
我们知道，掇头仙专门为雁秋容设有特殊包间，所以刚才外面发生的这些事，全都被她看在了眼里，但她既没有动，也没有慌，而是专心致志地聆听街外报时的鼓声，掐算着年份时辰。期间她倒是专门关注了那位拿着刀裹的黑衣人，想看看他什么反应，却发现他什么反应也没有，无论众人闹得动静多大、胡一缸有多神气，始终不为所动，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躲在角落里吃猪耳。他吃得实在是太慢，黄花菜都凉了，那一盘子才吃了一小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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